8/16/10

莫言小说中的意象分析

本文主要是分析莫言小说里的意象特征。很多评论家研究莫言的小说,然后把他归为几种派别,其中有“寻根派”,“先锋派”,“魔幻现实主义派”,“意识流派”等等,但莫言自己觉得其实他不属于任何流派,而是不停的求变,他要当一只“不被网住的鱼。” 读莫言的小说,不难发现,不断出现一些充满隐喻意味的东西,有某种深远意指的空间,它们可以是具象,也可以是抽象的。

莫言在当代文学当中,算是多产的一位作家,佳作迭见,天马行空,自成风格。莫言敢言人所不能言,以独特的感觉方式,显示一种反常规的经验,展现了小说的奇异缤纷和独创特色。通过斑驳陆离的意象设计与描写,在似有若无的扑朔迷离中,把情绪表现出来,富有戏剧性,增加了小说的张力,形成一种独特的艺术魅力。

很多人在提到莫言时,往往以《红高粱家族》的作者取而代之。事实上,莫言的创作何止于此?以下篇章即将分析的意象主要是来自莫言从1984年发表的《透明的红萝卜》开始,直至2006的《生死疲劳》为止。由于篇章有限,当中将选出几个比较有强烈象征意义的意象作为分析对象,进行详细的描写。

莫言作品中的意象,基本上由两个部分组成。一部分是有作者的一些童年记忆的,就像莫言自己在一次访谈中所说的:“童年的经历和经验对我以后搞创作是有很多潜在的影响”。此外,莫言所创造的意象也有通过丰富的幻想而产生的。 不过这种幻想的产生也是应着作家本身的“多读、多听”所得,并不是无中生有。无论是哪一种背景下所产生的意象,背后蕴藏的都是作者的情绪和感应,呈现作者的意识形态,和作者的心灵是相契合的。

小说里的意象往往引导着读者的思考,超越了文本表层的意象网络,而进入作者力图传达的精神感受和抽象实体,无限的联想正在具体的视觉意象中珍藏。作者运用大量的视觉意象表现感性的生命哲理,在意象和抽象的理念之间架起一道桥梁,具体可感的意象于是便超越了理性关照而达到自身的审美自足性。就像瑞恰兹在《文学批评原理》一书提到的那样:“使意象具有功用的,不是它作为一个意象的生动性,而是它作为一个心理事件与感觉奇特结合的象征。” 莫言小说里的意象就具备了这个特征,充满了幻想的画面,但又不失其逻辑和真实性,以虚幻的意象折射理性的意义。

每一个原形意象的建立都明显地应和着创作的主题。这些意象也暗示了作品中的叙述视角。莫言小说里的意象可以概括为几个组别,主要分成思乡意象,生命意象,爱情意象,死亡意象和生殖意象。这些意象和人物的内在精神世界紧密联系。通过分析这些意象,将进一步剖析和了解人类的精神状态,进而反思生存的意义和价值等深刻内涵。

意象是具体的事物,通过整体环境和作者主观感情的结合,把情或意寄托在意象之中,诱发读者的想象空间。作家有意识地利用我们所熟悉的物象特征,塑造与母题有关的象征意义,贯穿整部小说,决定了小说的总体格调、叙事意识和情绪流向。多元意象和莫言小说的母题相互应和,虽然它们并不一定如本文所分析的那样,或是异于作者原来的创作意图,但至少所有的意象在分析过程中,存在着某种意义。

莫言多部小说都有“高密东北乡”这个环境意象的出现,构成作者回忆故乡的外在表征。“高密东北乡”具有乡土生活的象征意义。作者以一种贴近农村生活的表现来展示自己的文学世界。

根据莫言,他是通过马尔克斯《百年孤寂》里阐述的地方性经验得到灵感,决定把“高密东北乡”也搬上文学舞台。但这不是一个限制在地域性的真实经验,而是以记忆或是幻想里的东西,配合“高密东北乡”这一个文化特征,把“高密东北乡”设置为一个构架,以此为基,创建了他的小说世界。这个意象所呈现的精神色彩,有着深深的本土印记。通过“高密东北乡”,莫言在小说里传递的观念和情感,都是对“高密东北乡”的感应。再说“高密东北乡”里的每个家族都带有传奇色彩,是创作的好材料。 作者以自己成熟的写作技巧,扩展了故乡的条件,“把天南地北、四面八方的、古今中外的,都移植到熟悉的故乡背景里来” ,因此完成了突破地理界限的“高密东北乡”。

其实从世界文学的角度来看,很多作家都在创建自己的文学共和国,譬如马尔克斯的”马孔镇“,鲁迅的”鲁镇“,沈从文的”边城“等,都是以作家自身的故乡作为蓝本。“高密东北乡根本就没有山,但我硬给它挪来了一座山;那里没有沙漠,我硬给它创造了一片沙漠………还有森林、湖泊、狮子……都是我给它编造出来。” “高密东北乡”是莫言创造起来的,是莫言在童年经验上想象出来的一个文学幻境,作者只是借用这个有地理概念的意象,作为中国的缩影,把小说里的酸甜苦辣和全国人的感情意向保持一致。“二十年的农村生活,所有的黑暗和苦难,都是上帝给我的恩赐。虽然我身在异乡,但我的精神已回到故乡;我的肉体生活在北京,我的灵魂生活在对于故乡的记忆里。” 对于故乡的记忆,莫言开创了属于自己的文学,把地理概念转化为众所皆知的文学概念。这样的思乡意象因此有着深远的寻根特征。

莫言小说对于爱情的描写也异于常人,擅用各种意象把不一样的爱情呈现在读者眼前。《红高粱》的高粱情事、《天堂蒜薹之歌》的黄麻恋史、《冰雪美人》的葡萄暗恋等,都把看似普通的爱情幻化为独特的主体。最为突出的,应该是《怀抱鲜花的女人》的“幽灵”。作者选择“幽灵”和人类展开一段畸恋,设计了一个独特的爱情故事,表现出超然于人世的情感纷争,追求一种神秘物事的形象。

作者试图以“通灵”的想象力,与神秘世界之间的感应,通过“幽灵”意象,让我们洞见一种坚持不移的爱情游戏。“幽灵”的形影随行,寸步不离,让人们在读的过程中,人与幽灵的混沌未分之际,把人性对爱情的后现代观间接的展现眼前。这是一种隐喻,象征着另一种现实中找不到的美好生活,通过另一个理想世界的存在,昭示了作者尝试超越有限的现实生存,寻求爱情的真实意义。当爱情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来分析,而且可以用化学的方式来量化的时候,它的魅力就不存在了。于是,莫言在这里意图设计的爱情现象变成了一个没有谜底的千古之谜,那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,可是却说不清的情感世界。

上尉与“幽灵”的感情纠纷,始终没有直接表露,但最终两人相拥而死的情景,让人同情和欣赏这扑朔迷离的爱情。除了“幽灵”意象,“花”也扮演了叙述爱情变化的角色。从紫红到枯萎,隐喻了爱情从最初的新鲜好奇到了终结的凋零凄婉,但仍不失爱情坚贞的意义。“抱鲜花的女人”在即将与上尉联为一体时才肯把“花”放下,明显地展示了对自身追求爱情的执著。

爱情是一个很普遍的人性表现,作者却能通过“幽灵”和“花”的意象,准确地归纳了不一样的感受,超越了理性的常识和人类传承的经验。莫言以一种绕开人们已经熟悉的理性世界,用不可思议的超验世界,重构人性对爱情看法的本质。
冯至曾经说:“人与物,借着呼吸,互相贯通,互相生活。” 莫言的小说,有很多是描写“人与物”的奥妙联系,通过意象,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,经过意象的筛滤而绽放生命的本质。《牛》暗喻了文人的文学前景;《一匹误入民宅的狼》反映了人类摧毁大自然环境的悲哀;《白狗秋千架》隐射人在面临抉择时的忧虑等,“牛”、“狼”、“狗”无不巧妙的把人类的生命内在通过文字激发出来。本文将以《红高粱》和《透明的胡萝卜》为重点,加以阐释。

《红高粱》根据莫言自己,是张扬个性解放精神的一部作品,反映了当时中国人一个共同的心态,舒放长期个人自由受到压抑之后的心理状况。 “红高粱”在小说里不仅仅是一种植物,而是民族精神的象征。在“红高粱”里发生的爱情和抗日故事,是具有社会意义的。在这里,生与死的世界同时上演,“红高粱”代表的是千万生命,是历史和现实的结合。“红高粱”精神是广阔的,悲壮又高洁,从”我奶奶“和”我爷爷“在高粱地经历的一切,可以感受体会到强悍而不屈的精神外化。“红高粱”的整体象征可以说和民族活力有关。这些活力通过巨大的变革中得到释放,展现了民族的美。“红”是生气勃勃的象征,“红高粱”也就寓意了冒险精神和叛逆精神,有着对封建礼教的一种批判,和“戴凤莲”的命运紧紧相扣。“红高粱”成了生命跳跃的聚合地,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。

《透明的红萝卜》通过黑孩的眼睛,看见的萝卜变了色。“红萝卜晶莹透明,玲珑剔透。透明的、金色外壳里包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。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,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。”黑孩忍受着常人所不能忍受的苦难,感到说话时一种负担,于是利用想象力,看到奇异而美丽的事物,感受到新鲜奇特的世界。他用自己的眼睛开拓了人类的视野,用自己的体验丰富了人类的体验。“红萝卜”的意象是超越自我的。人们往往把自己的各种感官限制在庸俗的观念之下,因此而忽略了生命美丽的一面。就像黑孩在小说结束前的表现,“拔、举、看、扔”,当人们太清醒的时候,往往美丽就失去了它的价值。

人类在无法改变一些现实时,通常就会越来越疏远自己,使精神的苦难越来越突出。“红萝卜”是一种对生命超常性的表达,正常的现实让人失望,于是黑孩就选择了“金色透明”的萝卜,一种异样的感觉来实现自己的愿望。“有价值的凡是具有真正的、耐久而有价值的东西,都是来自内心的礼物。” “红萝卜”意象揭示被理性长期遮蔽的某些本质,用一个不同的角度看世界。莫言企图以一种超常态的感觉把握世界,创造世界。黑孩眼中的“萝卜”之所以变得透明,也正是他所处的世界太龌龊的缘故。透明的“红萝卜”其实是一种对于憧憬的表现。

莫言小说对死亡意象的选择也别有一番滋味。最有代表性的是《檀香刑》的各种“酷刑”,明确地透露了对人的必死性的沉思和玩味。当“酷刑”引导人类走向死亡的过程中,生命的荒诞性、虚无性,有限性和不可逆性,全都坦荡荡的表露无遗,人类的正常感情都发生了大幅度的扭曲,反映的是人性和兽性的绞杂。从“酷刑”的意象分析,不难发现人性在高度发展的同时,兽性也默默地生长,遇到适当的时机,就会象洪水般冲破堤坝,汹涌而至,这就是人性本来的缺陷。莫言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:“人要是坏起来会超过所有的动物………要是坏起来就是地球上最坏的动物。” ,由此可以看出莫言的“酷刑”意象是有意识的“剥皮”动作,是揭发人性的一种手段。

“酷刑”是对文明进行深刻反诘的意象,暗示文化体系的全面崩溃。“酷刑”展示了血淋淋的吃人真相,是一种变态式的残忍,是对人性赤裸裸的扼杀。这是文明缺失的代价,是作者通过“酷刑”的意象,对基本人道的贬抑,准确的展示了人性与兽性的错位。《檀香刑》的意义不是为了要向人们展示刑法的惨烈过程,而是通过这种过程,向我们透露了社会文明发展中被忘却的“另一种文明“。莫言通过小说中德国总督克洛德,说了一句发人深省的一句话:“中国什么都落后,但是刑法却是最先进的…让人忍受最大的痛苦才死去…这是中国的艺术,这是中国政治的精髓”这种酷刑不仅象征了中国历史上人性沦丧的,也暴露了近乎荒诞的文化内涵。《檀香刑》蕴涵的是一种深远的悲剧力量,通过丑陋、污秽、绝望的意象间接表达了作者对现实世界丑陋本质的洞悉,强烈否定那些禁锢人性的专制文化和虚蹈的价值。

“酷刑”呈现的是一种黑暗的精神状态,有些人希望给别人施加酷刑,有些人却心甘情愿的接受酷刑,甚至有些人趣味盎然地观赏酷刑。这是人生的倒影。每个人在生命舞台上扮演不同的角色。莫言认为如果读者在看完这部小说后,从中体会这三种角色不同的心境,那他引发读者对人性思考的目的就达到了。

作为生殖意象的分析对象,莫言的小说也有不少的叙述,但《丰乳肥臀》的“乳房”是这一方面最强烈的例子。莫言是为了祭奠母亲而写下此部小说。 莫言在他的演讲集曾经提到关于母亲伟大的一面,和《丰乳肥臀》的母亲形象是一脉相承。莫言的母亲也曾经经过战争、饥饿和疾病,但她总是凭着坚毅的力量,苦中作乐,活了下来。“她一边捶打野菜一边哭泣才符合常理,但她不是哭泣而是唱歌。” 莫言对母亲的敬佩全展现在《丰乳肥臀》里。

“乳房”是女性的性别特征,是没有其他物体可以替代的,因此,“乳房”变成了女性伟大的象征意义。只要有女人,就有乳房,有了乳房,人类就能生生不息,一代传一代,传宗接代的任务由女人延续。在小说里写的那个年代,生育是很频繁的,再加上战争,基本上母亲是长期处于饥饿状态。可是伟大的母爱,能够在饥饿中想尽办法让自己吃饱,制造奶汁给孩子食用。“乳房”是代表母亲,是母性崇拜的物化表现。作品写的是一位伟大的母亲,借此纪念作者自己的母亲,也同时歌颂天下的母亲。小说里的上官鲁氏饱经苦难,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,顽强不屈地活着,这种精神是天下母亲的精神。

《丰乳肥臀》里的母亲,为了保住人类,付出巨大的努力和牺牲,不管党派,政治因素,都一一哺乳收养。从原始生殖意义上,展现对生命的珍视和护翼,这是对女权升华的一种煲赏。小说中的上官鲁氏是一位多产的妇女。“乳房”代表了鲁氏深厚博大的母性及牺牲精神。这位母亲不但用乳房哺育了自己的儿女,而且还哺育了孙子们,这是出自于一种母性的本能。从理性的角度看,鲁氏大可以放弃养育孙子们的责任,但是基于母性的本质力量太强,战胜了理性的思考。巨大的母爱超越了一切,甚至死亡。“乳房”在整部小说的意象形式上是有忍辱负重、宽宏大量、无私奉献的信号,这也是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所塑造出来的女人形象。

唐湜“虚我而让我意象充实,无我而我无所不在,终于意识风流云散地飘游,而意象无所不在地环生。” 恰好体现了莫言小说意象的这种功能。莫言可以算是编故事的高手,意象的创造好像一出神话,造就了奇妙的艺术世界。本文的意象分析是通过搜罗各方有关莫言的资料,加以消化、了解,进而尝试把作家的主观意图和本身的读后感结合,消融作家与读者的界限,使心理的感觉融为一体。莫言的小说,心理构造元素远大过情节构置,这是多元意象造成的结果。他的作品于人某种情绪状态,或孤独、或畏惧、或忧虑、或压抑,小说的推衍就是依着这些情绪状态,把读者推向一个高峰,为之惊叹。

莫言小说如剥笋般的层层深入心灵深处,通过心灵探寻来涉及对人的深层心理的洞照和剖析。莫言说:“没有想象就没有文学。没有想象的文学就像摘除了大脑半球的狗,虽然活着,但是没有灵气,虽然活着也是一条废狗。” 莫言就是以这样的创作信念,把强劲的想象,通过意象,将不可思议的东西复活起来,说出了我们有限的精神感受中无法把握的一切。莫言小说里的意象往往有激发读者心灵深处久无涟漪的按键,产生一种特殊的感觉,披散在文学与真实之间,充满感情、充满生命意识,让读者在读完小说后仍然遗留“文已尽而意犹存”的阅读体验。

2 comments:

莎莎妈咪 sab said...

PF。。。是你的assignment吗?写得好好。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很不行了,从来没有做过像这样‘有水准’的assignment。。。唉!怎么办?心情开始有点灰咯!...还是你厉害!你要继续加油!:)

佩芳 said...

秋华,别这样啦。你的妈妈经也很精彩,笔头没坏呀。我的功课都是花了很多时间准备的,所以才能写得比较好也没什么特别。放在部落格,希望能把记忆留住。以后不读书了,可以拿来回味一下。